乌龙奶盖不加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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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三】梦者

不会起题目系列……

本来想搞祖宗水仙但最后没下去手变成了长柳和姬轩辕中心的一点儿自我解读【喂】

老早的脑洞,各种bug应该也有,存档存档。

……

……

……

0.

连通赤水与鹿溪的那道空间裂缝第一次在他面前打开了。


长柳站在赤水畔山顶环形苍穹下自家的草屋前,而前不久他才温言细语地哄完妻子入睡。


那裂缝开启得无声无息,在赤水魔气遍布的黑夜里连一点点征兆都不曾出现过。


长柳紧了紧手中的长弓。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群不死心又杀不尽的下等魔物在漫长的岁月里开了窍从而研究出的什么新奇点子,但许久许久的时间过去了,他也并没有见到任何不对劲的东西从里面冒出来。


那道裂缝只是朦朦胧胧地向他敞开着,像是一种无言却又诚恳的邀请。哪怕是再三确认,长柳也的确察觉不到任何敌意。


——要进去吗?他思考着。


1.

长柳在赤水畔的山头简简单单傍水而居已经很久了。自他有意识起,眼前广袤的赤水平原,无论是奔腾的河流亦或是摇曳丰沛的草木,这片暖阳照耀下仿佛跳跃着碎金的景色几乎组成了他生命里的全部。


他不记得他何时来到的这里,但这都像是最为无足轻重的东西。他在这里和他的妻子一起生活,妻子很体贴,很温柔,他们一起生活在这赤水畔唯一的山上。


平日里他出去狩猎,妻子就在家里劳务。他是天生的猎手,弓箭百发百中,再狡猾的野兔也逃不出他的射程。而每当他满载而归,回到家中就能够看到妻子温和的笑颜。她柔声细语说着辛苦了,并接过他手中丰收一般的猎物。


一切都很美好,除了邻居几乎只有魔物。


赤水有魔,还是源源不断的下等魔。下等魔偶尔不团结了还会无脑内部消化一下,互相吞吃诞生更强大的真魔或者大魔。


所以时不时地,赤水就会被魔气给弄得乌烟瘴气。最要命的是偌大一个赤水,通常只有长柳和妻子两个人在。偶尔可能会有行为打扮都极其具有异域风格的旅人前来落脚,不过上一次他们前来是多久之前来着?


记不清了。长柳面无表情地想。


头痛,真的很头痛。赤水有魔,罢了。魔仇视人类,罢了。但一只两只都敢死队一样地就奔着山顶涌来,长柳忍不了了。


一次对赤水魔物的清剿之后,长柳抬手擦去脸上黏黏糊糊的魔物体液,遍地下等魔的残肢尸体正随风灰化,裸露在空气中的魔核也接连着破碎发出一片碎玻璃的声响。他抬头望向自家山顶正上方那个漩涡般异样的穹顶,穹顶那端是隐隐约约陌生的气息。心里有个声音下意识告诉他魔物想要穿过这穹顶去到另一边的那个未知空间,但不知何处而来的意念又告诉他这绝对不可以。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让它们过去。哪怕自己注定与群魔永远地死战在这赤水之畔,哪怕自己身为战士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绝对不可以放过哪怕它们一只。


长柳想要和妻子永远平静地生活在这里,可是这里有魔。


长柳搭弓捻箭逼退了一波又一波下等魔,可是穹顶即在,魔亦不绝。


于是守护穹顶不被魔气侵染,不知不觉中就成了他仿佛是早就被谁谱写好的意念。


这悠悠赤水始终是他一个人的战场。而他的这场战斗则仿佛是跨越了亘古的时光,从未停歇。


2.

夜黑风高,月亮却很圆。


长柳站在那道空间裂缝前很久了。


妻子睡熟也已经很久了。


他看着它并不像是会自己消失的模样。毕竟这玩意儿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自家茅草屋的门口,大有一种没人进去就坚决不消失的态度——他倒是不怕的,但一想到妻子那就不一定了。


于是皱皱眉一抬腿,长柳就这么踏了进去。


空间裂缝不大,恰好就是一个长柳的高度。踏进去的一瞬间就仿佛是被冰冷的湖水给浸了个通透——他的眼前是化开的一片浮光掠影,五彩斑斓的色块炸裂飞散成了诡谲的万花筒。


长柳索性屏住呼吸,在冰冷与黑暗中猛地向前伸出手去。


然后指尖竟是触及到了阳光的暖意。


脚踏实地的触感来得那样快而真实,待到身体上残留的寒气在这端和煦的阳光下彻底消散,长柳的视觉也几乎是适应了从黑夜到白昼陡然的光线演变。


但他没意料到裂缝之后竟然会是这样一片天地。


赤水为河,河水自然是供养了数不胜数的草木植被,构成了秀丽无双的平原景致。长柳一直以来自认为赤水河畔的风景绝一无二,但眼下这片天地则更像是传说中才可能在人间昙花一现的世外桃源。


放眼望去,层层矮山连山叠嶂,古老的榕树从穿流而过的纤细溪水中抽条拔枝。遍地开着不显眼的小野花,在嫩绿的青草丛中一闪一闪地仿佛凝着露滴。


横亘这山间平原的纤纤溪水清澈得一眼可以望见水底静卧的鹅卵石,山林间鸟声啁啾,隐约还能看见几只健壮的梅花鹿蹦跳着越过溪水碎石。


根本没有什么魔的影子。就连一丝一毫的魔气都没有。硬要说的话,倒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神魂波动游荡在这个空间里的各个角落。但这种级别的神魂精神力想必是浩瀚如海,他倒是绝对无法窥测,只能单纯地感到对方并没有恶意。


愣了愣神的时间,和煦的微风就从远方的某处一路吹拂过草木溪流,夹杂着一缕悠扬的琴声徐徐传入长柳的耳中——那人应该就是在溪水的那一端,正惬意悠闲地弹奏着手中的胡琴,然后向他发出了最为简单直白的邀请。


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那人并没有恶意呢。那是一种下意识的信任,哪怕长柳并不知道越过浅滩越过草木之后会见到的人究竟是谁,但他就是由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想要相信那人的意念。


魔障一般。


身体终于还是先于意念行动了起来。一步又一步,仿佛朝圣者的虔诚跋涉。长柳踏过浅浅的溪水一刻不停地前进着,阳光洒落在柔软的草丛浮光跃金,而溪畔正低头饮水的鹿群也微微抖动了一下耳朵抬起头来,黑润晶亮的眼睛细细打量着这冒冒失失的来人。


琴声不曾断绝,悠扬得仿佛霁月清风,仿佛连带出一条细细的线,将客人指引到这鹿溪主人所在的小小一隅。


长柳终于是在溪水的终焉,那处环山瀑布前小小的溪中水岛上,那几株茂密繁盛的梅花树下,看到了那个人。


以天为幕,以地为台。那人随意盘腿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纤长的手指优雅地拨动着胡琴的弦,律出古老而悠扬的乐曲。


长柳停下了步伐,他也没有丝毫想要隐蔽自己行踪的意思,就那么紧握着长弓站在了那人面前。一切都看上去理所当然的样子,像极了好友间单纯的邀约与赴约。除了长柳应当是第一次进入这鹿溪。


再除了那人与长柳自己一模一样的容颜。


没有人说话,这场天地间的演奏仿佛令演奏者与倾听者统统沉醉于其中。一曲作罢,那人指腹温柔地抚过尾弦。他放下琴抬头望向来人,嘴角噙着盈盈笑意。


“鸣鹤翱翔,凤凰蔽日。此曲之中当有如此意境,可是《清角》否?”长柳凝望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缓缓开口。


“诶~正是。当真令人意外,看来你也是懂得音律的?”那人言语里看似带着惊讶,流露出的神情里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长柳感觉对方分明是知道答案,但就是不愿意直接点破而已。


“……略有涉猎罢了。”


《清角》——沟通天地,汇聚鬼神的礼祀之曲,相传是远古的人族共主,轩辕黄帝创作而出的奥妙琴曲。这样的知识仿佛一直就存在于长柳的潜意识之中,只要涉及到,他就能很快反应过来。


这分明应该是从未听说过的事情,至于为什么会这么了解,就连长柳自己都想不明白。


“你是谁?”——他望着对方,乌黑柔软的长发松松地束成发辫拢在身后,一双温和灵润的鹿眼深邃内敛。高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明显是上了年代的一身装束却没有让他显得一丝一毫古板,反而映衬出一种超然脱俗的气质来。


那人与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如果说长柳自己是沉稳甚至带着些严谨的,那么,那人云淡风轻的态度,温和的笑容与柔软的目光却仿佛海纳百川,好似能将他人的灵魂情绪尽数容纳吸引。


“我是谁,这重要吗?”


“对我而言这很重要。”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两个完全相似的人,所以面对着自己犹如镜面一般的存在时一般不会有人能保持自己原有的冷静。


除非这是在梦境里。


“嗯……非要讲的话,我也是你哦。”


那人摸摸下巴思索一阵,笑着抛出了这样的答案。


“不信?那你叫什么名字?”看了眼长柳的表情,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没有名字。非要称呼的话,叫我长柳就好了。”


“哈哈,我就说怎么会有没有名字的人呢。不过,黄帝长柳占梦吗,这可真是个好名字。”拍了下手。


长柳明显感到对方话中有话,这种距离真相隔着一层纱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早就意识到究竟哪里不对,但如果一定要说出真相的话,长柳并不愿意轻易相信。


可对于眼前的人,他真的无法萌生起半分敌意,就连一丝一毫的警惕都无法提起。而且刚好相反的是,他对于他有种仿佛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亲近得仿佛他们原本就应该是一体同生。


“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啊……这个嘛。”笑着的人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悠远起来:“我觉得你也已经意识到了,你是我借由广成子那里学来的【斩三尸】之法,分离出去的【我】的一部分哦。”


所以你会拥有我的容貌,我的知识,和我的信念。


“所以你是姬轩辕。”长柳默然,半响才说出一句话来。


“你也是姬轩辕。”


“我不是,我只是长柳而已。”


这一次姬轩辕并没有反驳什么,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长柳,保持着那一抹温和的笑容,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


“真好啊。看来我把你分离出去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了。”


长柳不可置否。


3.

论分离的个体遇到正主时会具有怎样的反应。


该惊讶的惊讶完了,该猜到的都猜到了。长柳心平气和,想着反正这里也不算坏。裂缝另一端的赤水夜晚也过于漫长,于是一撩下摆,索性在姬轩辕旁边坐了下来。


他没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许是想问的话题太多了,多到不知从何说起。他在赤水定居,生活了数不清的岁月,而有一天突然有个人打开了空间的缝隙,说自己叫姬轩辕,而他是他的一部分……信息量太大,有点理不清了。


姬轩辕开开心心地打量了他好久,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自己和自己相见真是妙事一桩,要是有酒就好了——可惜这里没有酒。


“那你为什么突然就让我来到了这里呢。”长柳这么问道。


如果你一直一直都存在于此的话。


“因为偶尔也要对辛苦的【我】表达一下慰问嘛。”


“……”


“而且呀,我羡慕你很久了。”


“羡慕?”长柳不禁看了一眼那个人。姬轩辕正仰着头,他的目光遥遥地越过鹿溪远方的绵延山岭,仿佛跨越了长久而又孤寂的时光。“哪有自己羡慕自己的道理。”


“你也应该明白,无论是这里,还是你所在的赤水,都从来不是现实的世界。”


长柳没有立即应声,但他也无法反驳。他并没有姬轩辕完整的记忆,很多事情他能够察觉到端倪,但并无法感觉有哪里不妥……也许这也是对方从一开始就故意设定好的。


“我并不知道你所有的事情。”所以长柳便这样回答了。


“唉,也是,毕竟你只有我一部分必要的记忆。”姬轩辕眨眨眼:“完整的或者过多的记忆会对分身造成过大的负担,比如说你有没有听说过现世的一种【偃术】?”


“操控者的灵力与精密的机关术法组合构成的那个?”长柳下意识接话道。


“没错,就是那个。神农氏族烈山部以及南疆少数部族所擅长的那个技术,其中最有名的偃师所创造的偃术机关人,据说外观与正常人无异,栩栩如生,但哪怕如此也无法承载常人的全部记忆,因为负担太大而会构成损坏。”


“我并不是偃术机关人。”长柳皱眉。


“我只是说差不多的道理,比较方便你理解。你当然不是偃术的产物,你是我精神力的一部分,作为神魂的一部分,就这样被分离出去的哦。”


不知为何,长柳仿佛在姬轩辕的语气里听出了一股子骄傲的自豪感。


“那么,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你分离出去?为什么让你在赤水独自面对永无止境的魔?”


姬轩辕扭头凝视着长柳,那表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定要说的话,这大概是我身为【人】最自私的愿望吧。”


——我也是人,我也有一己私欲,但是我不能那么做。


“长柳,我们这是在货真价实的梦里。我们在我们共同的梦里啊。”


4.

“我原本只是想死后肉身镇在西陵,净化那里的怨魂,然后永远陪着她而已。”


姬轩辕叹了一口气。


“但也正因为西陵的原因,加上你知道的,我,我们是天元一气格。这种命格使得我们形成了这种非生非死的状态。”


过于强大的精神力构建了近乎稳定的梦境,于是这个梦境就形成了【域】,一个强大的【域】,甚至可以让寄灵族长久栖身的【域】。无论是遥夜湾还是经天轮赤水,都是我们的前灵境。而这鹿溪则正是我们的原灵境。


我们在梦境里继续存活,一梦千年。


“但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长柳追根究底:“那你到底为什么要匿身于原灵境,而将我分离出去镇守前灵境。”


“我回答过你的啊,因为这是我自私的愿望。”姬轩辕又眨了眨眼。


——愿望?


“嫘祖她……还好吗。”


还是听似轻松柔和的语气,却不自觉地沾染了些许苦涩。


“……”长柳怔愣:“妻子她很好。我们生活在赤水……我猎杀魔物,她安心务农,我们生活得很幸福。”


“这就够了啊,所以我才说嘛,我是羡慕你的。”姬轩辕感叹道:“这种我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地上战场去保护她,保护所有人的生活。这种可以和她一起安心生活在我们最爱的赤水的生活……”


——这种对于我而言无比脆弱的梦想,这种哪怕是在梦境里才能实现的生活,让我无比羡慕啊。


——可是我不能。


“我曾经只能眼睁睁看着西陵覆灭,看着她死去,看着巫炤发疯,看着缙云魂飞魄散,看着所有人先我一步离去,看着这魔族肆虐的中原,我挣扎着不愿意放弃希望,而我却不能酣畅淋漓地战死,我必须活着。”


“为了人族的未来,我必须舍弃自私的我自己。”


“所以在这个理应死后却非生非死的梦境里,你把【我】分离了出去?”长柳突然开口。


“这其实也是一个非常任性的行为吧。不知道嫘祖知道了会不会生我的气呢?”姬轩辕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我希望她哪怕有那么一秒钟也好,可以稍微卸下身上的重担,在这里所有的事情我来做就好。我真的想要保护她,无论是那时在轩辕丘,还是事到如今在这个不知还能坚持多久的梦境里。”


“她是一位坚强而又刚毅不屈的女性,她坚毅了一辈子,在这个梦境里稍微,稍微地柔软一下,休息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吧,我这样想着。”


于是便在赤水出现了自己妻子那样的存在吗……


长柳便不再说些什么了,他伸出手臂,拍了拍姬轩辕的肩膀。


他是姬轩辕的一部分,那样的情感哪怕是在记忆选择性残缺不全的情况下,他也能感受得完完全全。


姬轩辕将他分离了出去,在他和嫘祖两个人的赤水,过着他们仅存在于他一人曾经狭小梦想中的生活。


他将他唯独是身为一个单纯的人,一位好丈夫时的梦想送给了他,全部寄予了他。


“姬轩辕?”


“嗯?”


“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做这件事?”


为什么非要做分离出【我】这样多此一举的事情来。


“可能是因为【我】不能,而【你】可以吧。”姬轩辕沉吟半晌,最后还是这样说着。“而且我们的精神力在这几千年间在不断衰减,这个梦不知何时就会醒来。千年来多次的天星尽摇,魔族异变,魔物想要通过梦境前往人界这种事情我是绝对不可能允许的。我在赤水上空设下陷阱诱导它们前来,再不断将它们困死剿灭在这里,还得尽可能减弱精神力的消耗,所以……”


“所以就得麻烦【我】去做到?”


“你这不是挺乐在其中的嘛。”姬轩辕开玩笑着愤愤不平。


“有吗。”


长柳不以为然。


“话说回来,这次的天星尽摇与以往都不同。更为剧烈,规模也更为庞大,导致了更为剧烈的魔族异变。”


姬轩辕顿了一下,仿佛在思索该怎么继续说下去才比较好。


“虽然我身在鹿溪,但我的精神力依旧能感知到外界梦境所发生的大部分事情。”


这次找你来,可能也是因此终于忍不住想要找人说说话了吧。


“所以呢?你发现了什么。”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精神力与神魂的同源相连,长柳明显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姬轩辕内心的些许波澜。


“……”


姬轩辕沉默,他的目光始终飘忽在视野里鹿溪天际尽头遥远的某个方向,嘴唇几度启合都硬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于是长柳也安静下来,他并不着急,如果姬轩辕不想说或者说不出来的话,他也并不想强迫些什么——毕竟也没有自己强迫自己的道理。


于是偌大的鹿溪,生机盎然的水中小岛之上,一模一样的两人并排着席地而坐,周围尽是水流冲刷岩石与山涧瀑布飞流而下发出的清脆鸣响。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长柳都快认为另一端的赤水即将迎来黎明的时候,姬轩辕突然开口了。


“我们也许……很快便能见到故人了。”


5.

长柳最终还是在赤水即将夜尽天明的时候回到了赤水。只是与其说自己回到,更不如说是被姬轩辕给强行赶了回去。


“哎呀你想啊嫘祖清晨醒来的时候如果看不见你该有多伤心呀。”那家伙,名为姬轩辕的另一个自己一边挪揄一边把他直接扔出了鹿溪,连带着那个空间裂缝,不,现在看来应该是梦境裂隙,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妻子才没有他臆想的那么柔弱。


长柳暗搓搓腹诽。


接下来的日子也一如往常,除了长柳明显能感觉到赤水魔族异变的加剧。笼罩着清气的赤水逐渐被浓得化不开的魔气侵蚀,长柳站在山巅望向下方辽阔的平原,无数的下等魔互相厮杀吞吃着,残存下来的强大变种源源不断地朝山顶而来,密密麻麻宛如潮水。


他皱眉,拉弓。


漫天箭雨。


那个夜晚之后赤水连通鹿溪的通道也断断续续地开启过,只是每次去的时候长柳都能感觉到姬轩辕的精神力似乎又稍微衰弱了一点点。


相对地,他的力量也在逐渐衰弱。


也许姬轩辕说的是正确的,这场天星尽摇比这四千年来以往的任何一场都要剧烈而严重,最糟糕的是,自己的这场梦境很有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


“巫之堂的苏生之术。”


他记得上一次进去鹿溪里,姬轩辕突然同自己聊到的奇怪话题。长柳拥有姬轩辕几乎全部的学识,自然是理解对方在讲些什么。


“也许这种苏生之术与巫之国的苏生之术并不太相同。”


长柳看见姬轩辕陷入了沉思,他的十指紧紧扣在一起,像是思考着什么难解的问题。


良久,姬轩辕长叹一口气。长柳看着他的眼神,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是怀念多一点,还是悲哀多一点。


“长柳?”


他突然听见姬轩辕这样喊着自己。


“什么。”


“你觉得身为旧日的影子,我们继续这样存在着,是对的吗。”


长柳沉默,这个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又或者他知道答案,同时也明白姬轩辕身为自己也心知肚明,但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要阻止巫炤,他不能这么做,我也不能允许他这么做……更不能允许他就这样杀了缙云。”


见长柳没有搭话,姬轩辕自顾自地继续喃喃自语。他依旧是嘴角噙着那一丝温柔的笑意,但不知为何,长柳却能清楚地感知到身旁的那个自己是在难过的。


“这个梦至少现在还不能崩溃。”


巫炤是谁,缙云是谁,长柳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也许是故意而为之,姬轩辕在分离出他的时候并没有让他明晰地继承这一部分记忆。


顶多……顶多是在回想起这些名字的时候,心里便会油然而出一种温暖的感觉。像是瓦罐里舍不得再动的那一点点残留的蜜糖,也许很甜,甜到最后便发了苦。


“姬轩辕,你这段时间并没有一直呆在鹿溪吧。”长柳突然这样问起来。


那家伙一直呆在原灵境的原因说是好歹能稍微减弱一点精神力以及神魂的损耗,以及一些其他的奇奇怪怪的理由。但一体同源的他明显能够知道姬轩辕曾时不时离开过鹿溪,甚至离开了赤水,离开了经天轮,离开了遥夜湾。


而最近的一次大概是常世的两天前。长柳能稍微感应到姬轩辕去了一处执念极深而又荒诞不经的梦境,那里滚烫的熔岩,红莲的烈火仿佛弥天的痛苦与扭曲的愤怒,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从那里回来之后,长柳就感觉姬轩辕衰弱透支得更加厉害了。


“啊……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吗,哎,不愧是我啊。”


“别开玩笑了,原来你还知道我也是你啊。”长柳瞟了他一眼。“你到处乱跑的时候请考虑一下赤水,你精神力逸散导致我现在杀个魔物都累。”


“好吧,我只是去了一趟渭水剑炉。嗯……非要解释的话,应该是现世里的某个人类做的一场梦境吧。”


“不得不去?”


“是啊……不得不去。”


“原因你也是知道的。”


他们自然都是知道的,姬轩辕这个个体,这个存在已经非常虚弱了,但即使如此也有他不得不冒着神魂消耗去做的事情。


“就快了。”


长柳听见姬轩辕这样说着。


6.

长柳失算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星尽摇所带来的魔族异变在近期达到了一个恐怖的制高点,赤水的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自魔域游荡而来,肆虐着寻找任何一个能够通往人间的突破口。


他大概能够想到经天轮之外的遥夜湾已经混乱到了什么地步——此时此刻自那里借居了千百年的寄灵族竟然破天荒地打开了通往赤水的通道,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事发突然,寄灵族族长风里霜,带领部分族人冒昧打搅您了,姬轩辕大人。”


为首的那名女子款款弯腰,她纤细的双臂交叠在胸前,勾勒出一个虔诚的姿态。


清铃在风中叮铃。


长柳愣了愣神,终于是意识到也许在自己被逐渐力不从心的姬轩辕分离出来之前,那位本体的自己,一定是与遥夜湾的寄灵族有过不浅的交集的。


“我不是姬轩辕。”沉默片刻,长柳还是选择不做解释。


“但如果你们要找他,我会想办法为你们打开通往鹿溪的裂缝。”


毕竟是行走在梦境中的种族,见多识广的寄灵族长。风里霜并没有显现出太多的惊讶,她只是微微一笑,就仿佛她早已经知晓了很多事情一样。


“我明白的,但对于我们寄灵族而言,无论是您还是那位,都是姬轩辕大人。”


“千百年如流水,哪怕是在梦境中的延续,姬轩辕大人也在不断地衰弱着。”


话及至此,风里霜的语气也沾染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


“我早就知道了,也明白他的决定。您是他的分神,自然也是属于他的一部分。”


分神也好,自我也罢……这些都无法无中生有。


长柳没有说话,他自然是明白风里霜的意思。但寄灵族这次所求之事的确非他能够决定。鹿溪之中的那个逐渐衰弱的自己精神力遍布着整个梦域,寄灵族之事他想必是已经有了感应。


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在连通赤水与鹿溪的梦境裂缝打开之前,保护寄灵族的来客安然无恙。


长柳望着山下的赤水,与以往都不同的灰暗瘴气已经蔓延吞噬到了他所居住之处的山脚。秀丽的山川河流失去了它们的光华,黯然在了魔潮涌动的迷雾之中。


那群下等魔已经逼近到这里了。


这很糟糕……赤水被大面积地侵蚀而无法自我净化,意味着自己身为姬轩辕的精神力已经极其不稳定了。想来是鹿溪的那个本体前不久在毫无帮助的情况下擅自现形闯入了一处冰封千年的梦域陷阱,实在是造成了过大的负担。


姬轩辕在保护一只辟邪,长柳是知道的。而且长柳也知道他其实也想要救下那些惨死的寄灵族和无辜的人类灵魂的……只是他力不从心了。


魔潮涌入,那群异型的怪物源源不绝地冲往山巅冲向穹顶,妄图能够从这里去到人间,许多下等魔甚至等不到冲顶的那一瞬就被自己的同族给吞噬殆尽。长柳搭弓捻箭,身旁风里霜与寄灵族人不擅战斗,却也尽可能地帮忙阻止着魔物的入侵。


长柳在拖延时间,他不知道姬轩辕打开梦境裂缝,将寄灵族带往鹿溪还需要多久。但即便如此他也需要战斗,他一定要战斗,这里是赤水,是他的家,他绝不能交给魔族,也不可以让它们得逞。


他早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下等魔。跃动的金木元素流转在他的指尖,随着箭矢的飞雨贯穿落下,洞穿魔物的躯体,击碎它们的魔核,断绝它们的道路。下等魔本来并不难以对付,可仅是看了一眼山脚下平原笼罩的瘴气,长柳的心便猛地一沉。


魔气越来越浓了。


“姬轩辕大人,魔物们在变强。”


一旁的风里霜灵巧地捏出了一道落雷咒,汗珠顺着她弧度优美的脸颊一滴滴滑落,沁湿在她淡槿色的面罩下。


“就快了。”长柳迅速回手结印划出阵法,他感应到了梦境那一端姬轩辕的动作,这样一来里应外合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他看到风里霜身后那些同样拼命阻止着魔族的寄灵族人们脸上抑制不住的疲态,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伤,这可能是之前进入赤水后来到他居所前与魔物们一路厮杀所导致。


“待会梦境裂缝打开了,你们就赶紧进去。”


“我留在这里解决它们,放心。”


长柳补了一句。


风里霜闻言流露出担忧之色,但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更多的什么来。


“我尊重您的决定……”


当通往鹿溪的梦境裂缝彻底打开的那一瞬间,大批的魔物也涌上了山顶。它们终于是突破了长柳之前简单布下的阵法结界,直直地扑向了它们眼前的长柳与寄灵族。


长柳回身就是狠厉地一踢,直接将打头阵的那只魔给踢飞了出去。它笨重的躯体在空中划出一道长弧,重重地砸在了前赴后继的同类身上。


依稀里他听见风里霜的声音,这位寄灵族长似乎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而此时的寄灵族人已经转移得差不多了,长柳思索着姬轩辕打开的梦境裂缝大约也坚持不了太久,而正如他所想的是那道缝隙正在逐渐消失着。


终于,最后一个寄灵族人也成功穿过了梦境裂缝,风里霜深知这里只能是那位大人孤身一人的战场,不擅长战斗的寄灵族人不应该继续停留在这里。但她还是没能忍住回头望向了那魔气笼罩的赤水山顶。


“祝您武运昌隆……姬轩辕大人。”


7.

漫长的战斗,一刻不停。


寄灵族离开之后,魔气笼罩,灰暗不详的诡雾彻底侵蚀了整座赤水。长柳已经记不清自己战斗了多久,他入目皆是灰红一片,机械地拉弓,捻箭,刺穿魔的魔核,然后在魔的飞灰中画下极简的阵法以达到微弱的净化效果。


他不知道姬轩辕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够恢复精神力,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做到这一步,但他停不下来,也不能够停下来。


妻子……嫘祖……她就在自己身后的房屋里。寄灵族来时他没让她出来,现在长柳则更加庆幸。那是他们的家,他要守护的家。


是的,由他来就好,交给他就好。


所以这群魔物不要妄想能够接近这里……统统滚出去,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意识在逐渐远去,逐渐地摆脱自己的控制。长柳反手捻起箭囊中的长箭,甚至来不及将它搭在弓弦上,就一用力顺着刺穿了近在咫尺的魔的躯体。


喷薄而出的粘稠液体并没有温度,冷得刺骨。在猝不及防沾染上的一瞬间又随着魔核破碎的同时而风化。长柳的感官变得迟钝异常,他依稀明白这大概是在精神力衰弱的情况下长时间浸没于铺天盖地的魔气中所导致的。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中招的这一天。


后来的事情长柳都记不真切了。他应该是没有倒下,脑海中叫嚣着的炽烈骄傲与一线执念使得他即便如此也从未停下过一只又一只地射杀魔物。


直到那霸道的金色光火刺穿了灰红,灼尽了魔障。


脑海中骤然传来一阵清明。长柳终于是停下了自己机械重复着的攻势,他用力地按着额角,那里正跳动着抽痛,搅得自己无法安宁。


逆着光他看清了眼前的来人——年轻的辟邪王盯着自己的眼神里依旧保留着几分警惕,而他身后的女孩正一个横扫击飞了几只苟延残喘的魔。长柳放下弓,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借你力量一用。”


然后也没在意对方答应与否,长柳起身跃上屋顶,对准赤水之上的无垠苍穹就是一箭。带着净化力量的箭矢半途燃起了来自于辟邪的王焰,它直直划破了灰暗的魔气,在天空荡开一道金色的屏障。


长柳低头,看了一眼那只辟邪,眼里流露出些许赞赏。


也许他们是熟人,即使他深知眼前的年轻辟邪正是上古时期自己好友兼大将的转世。但直到此时他突然明白了身为姬轩辕的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倾尽全力地保护他的原因。


“你身上带伤,我只能帮你简单缓解一下。”


“……”


“你是姬轩辕吗?”


他听见名为北洛的辟邪王这样问着自己。而他身后不远处扎着马尾的年轻人类女孩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满脸都是期许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不是。”长柳依旧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


“那你的名字是……?”


“我没有名字。”


“这世上怎么会有没有名字的人呢……”


听出了女孩自言自语中的疑惑,长柳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们也许的确前来此处是为了寻找姬轩辕,但却应该是鹿溪之内的那位姬轩辕。而自己不过是来自于一场某人稍微偷偷着自私的梦境而已。


长柳转身,委婉地朝来人表示了逐客令。


房屋门口,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的辟邪王挑了挑眉毛,突然开口。


“那,你知道百神祭所吗?”


“……”


闻言,长柳停下了步伐。


他沉默了。


他想起之前在鹿溪,一个清风霁月的夜晚,没有魔的入侵,妻子睡得正熟。


姬轩辕笑着对自己说这场梦透支得越来越严重了,而他只是瞥了一眼那家伙,并没有搭腔。


他清楚现状,也清楚姬轩辕到底在担心些什么。也许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就意识到一旦哪里迟了一步就会一直迟下去,但他们依旧希望这一次能够赶上。哪怕只是赶上了一点点。


“对了,长柳。”他听见对方这样对自己说着:“万一,我是说万一。”


哪有那么多万一呢。长柳在心里喟叹。


“万一什么时候,缙云他们找到了这里,而我那时又消耗过多所以一时没法见到他时,就麻烦你帮帮他们啦。”


“你倒是考虑得很周全。”长柳顿了顿。


“那当然,毕竟什么情况都要考虑到的。”姬轩辕撑着头,亮晶晶的眼眸里仿佛盛着星光。他惬意地笑了笑,就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那样:“总之我就当你答应了。”


都是自己,更是本体。长柳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有时候长柳会觉得姬轩辕这个自己比神还要神棍,各种预感更是灵得不得了——但转念一想,自己在占卜之术这方面的确有所建树……倒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了。


……


回过神来,长柳偏过身正对着北洛一行人。他微微点头,语气里毫无波澜。


“你们是在找百神祭所吗?我可以带你们去。”


8.

千百年来,这是长柳第一次踏出赤水。


离开前他去和妻子告了个别。他轻柔地将妻子鬓边滑落的青丝别到她的耳后,然后紧紧抱住了她。


然后他说出了再见。


“你们的感情一定非常好吧。”


他听见那位名为岑缨的人类女孩这样真挚地感叹着,嘴角不觉扬起了一抹笑意。


——那是自然。长柳在心里想。


在这赤水,她就是他的全部。


9.

千年一梦,人间的变化已经大得出乎了长柳的预料。


北洛身边的魇魅护住了他的精神体,所以长柳可以一如常人地在人间行走。


此时正值人间四月天,微醺的暖阳洒落在阳平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这里一点都不像是刚刚经历过一波魔物的入侵的模样,小贩的吆喝声与街上行人络绎不绝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很多都与自己的时代不同了。


长柳没有说话,但街上各色物品又的的确确吸引着他的目光——无论是房屋还是人们的穿着,食物亦或是实用的农耕用具,无一不昭示着人族的兴旺与进步。


他突然觉得姬轩辕说得很对。他们已经是旧日的影子了,但未来依旧是属于人族的,他们的努力从来不曾白费。


似乎……心里就突然欣慰了起来。


他随着北洛和云无月来到阳平医馆交代事宜,一行人正讨论着传说中的百神祭所。长柳默默感叹于年轻辟邪王敏锐的思维意识与八九不离十的猜测,虽然姬轩辕并没有将与缙云相关的大部分记忆残留给他,但这种与同源共鸣的莫名欣赏感确实作不得假。正当北洛建议着分头行动寻找附近的黄帝后人时,一旁的岑缨则主动提出要带他去看看如今这座繁荣的人间城镇,而长柳自然是点头答应。


他看着人类女孩那不知为何似乎非常开心的侧颜,不由觉得她那双闪闪发光的黑色眼睛像极了姬轩辕。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女孩似乎也正是姬轩辕的后代,自己的后人。


女孩很活泼,心思也非常地细腻。她不知为何的确是看出了自己对阳平大多事物的好奇,一路上不仅自告奋勇地介绍了许多当地的特色物品,有时候看到他停下步伐还会很贴心地解说很多事情。长柳站在树下把玩着手中岑缨推荐的小玩具,纤长的十指拨动着九连环的金属圈,将它们一个个解了开来。


“天啊,这个我当时花了好久才解开……”


“前辈真的是很厉害。”


岑缨发自内心的惊叹声从身旁响起,长柳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发表似乎并不太难的感想,他微微一笑叹了口气,温和地轻抚了一下女孩的头顶。


可当真是心如琉璃……


将未来交给这样的后代手中,姬轩辕也好,自己也好,都是心甘情愿的吧。


10.

以山河为筹,以天地为卦。首山之上,尘封千年的百神祭所重新打开了。


在岑缨和北洛还在研究着那块石碑的时候,长柳则头也不回地进入了九井之中。


那块碑上究竟刻着什么,究竟代表着什么,他只消一眼就明白了个通透。


——苍玄有声,黎氓穆穆。天作首山,祭于百神。


呵。


姬轩辕是最清楚的,是啊,自己是最清楚的。


远古时代的神魔乱舞,人族想要在天地夹缝中求生何其艰难,若是说尝试着想要信仰神明的自己的确是存在过,那大概也早就随着整座西陵一起死去了吧。


至此,拒仙丹,永为人。


长柳清楚自己不过是姬轩辕削弱了多数情感的分神,但即使如此,那种不甘与痛苦依旧叫嚣着仿佛能够撕裂他的灵魂。也许他是个过于理想的理想主义者,但哪怕过去了千载岁月,流逝了数不清的时光,他也依旧可以为最初的那个意志付出一切。


百神祭所,不过是成其利刃,以卫以征。


迟到了千年,酝酿了太多的遗憾,但也许这一次终于是赶上了。


他低头凝望着九井之下的深渊——古老的机关缓缓转动,巨大的莲台灵力激荡,回转出一条通往百神祭所终焉的通路。


那么。


接下来去到聚灵池,将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进去,多股残留于此的上古灵力便会顺利激发开来重见天日——这股甚至能够与神明抗争的力量便可以拯救地面上深陷于与魔族水深火热斗争的普通人类。


这样一来,他们此行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长柳踏上了聚灵台前的石阶,这石阶长久以来被带有灵气的水浸润打磨,此时竟显出一种光滑而又温润如玉的色泽来。他的身后,北洛正与司危对峙,千钧一发。


就算记忆不全,长柳也对那个名为司危的西陵女孩有着一点印象。那曾经是一个极其天真的女孩子,活泼聪慧,伶牙俐齿,很受嫘祖的喜爱。


而此时他看见司危看向自己的眼神——那里面有绵延了千年的怨恨与怒火,一路灼烧着枯骨,熔炼成了最不顾一切的利剑。当年的天真单纯不再,她和巫炤都是来自于地狱,甚至献祭了自我的复仇之鬼。


他们的仇恨指向他,指向姬轩辕,指向了人与魔。


长柳突然就有些不忍再看。


他释放出了这具分神体中所蕴含的灵力。身后有冰冷的刀剑不断碰撞交擦而传递出的阵阵鸣响——长柳听见司危厉声的质问,听到北洛沉声的回答。太岁的寒光,血火的巫术,战斗的硝烟一刻不停,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切才归为了沉寂。


木制的古梳掉落在地,啪嗒一声。


而九道光柱自祭坛之上喷薄而出撕裂天际,游荡于人间的魔终于是灰飞烟灭。


11.

长柳离开了。他并没有与北洛一行人告别,就那样在所有人不曾在意的时候独自抽身离去了。


他抵达赤水之时漫天星辰,寂寥的原野安静非常——没有魔物,没有虫鸣,没有夜风。一时间里只能够听到水流冲刷着岸边鹅卵石的清脆鸣响。


直到回到自己与妻子一直居住着的小屋,长柳才发现妻子早已经睡熟了。


“那个时候,我是不想说再见的。”


长柳怔愣地站在妻子床前,他微微伸手,指尖缱绻眷恋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一寸一寸。


“可我又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欠你一声。”


那个时候我没能和你好好道别,我痛苦余生。


“所以……”


长柳闭了闭眼,流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推开门来到庭院内。果不其然,那道梦境裂缝不知何时就已经安安静静地等候在那里了。


同样的夜,同样的星,同样无言的邀请。


他走进,跨入,永昼的鹿溪群山细水依旧,还是在那个溪水环绕的小岛上,他见到了姬轩辕。


“辛苦你了,【我】。”


不知是不是被自己的心情所影响,姬轩辕的笑意淡得发苦。


“精神力恢复了吗?”长柳却并没有与自己过多寒暄,他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一撩下摆,就直接在姬轩辕身边坐了下来。许久,他像是自言自语道:“应当是恢复了些许吧。”


“……”


“我就快要消失了,所以接下来就只能由你自己亲自上了。”长柳淡淡。


他是姬轩辕由“斩三尸”之法分离出的分神,追根究底也是精神力的聚合体。百神祭所那时为了激活阵法需要大量灵力,由于姬轩辕这个本体处于精神恢复期而代替他前来的长柳身为分神,注入聚灵池的灵力等同于是在燃烧他能够继续存在的方式。


就像一瓶水,若是倒完了,就不复存在了。


“你不会消失……你也是我啊。”


长柳听见姬轩辕这样回答。


“你只是回归到了我这里。”


然后……重新被压制在心底最深处的地方,不见天日。


长柳耸了耸肩,他不可置否。但很久以前他答应姬轩辕的时候,他就已经意料到了这一结局


但,也许姬轩辕说的对,他们终究是一个人。


所以无论是分离出的他,还是千百年来梦境里辗转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名为“姬轩辕”的这个个体,所做下的决定,经历的事情罢了。


“妻子……嫘祖,在赤水的她一直很幸福。”长柳见姬轩辕不再说些什么,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人间也早就与我们那时候不同了,他们拥有了许多先进的改良技术,吃得饱穿的暖,也不再像我们那个时候那般动荡不安,神也好魔也罢都有了逐渐隐没的趋势……哦,对了,你还有个很可爱的后辈,她非常非常尊敬你……”


长柳猜测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逐渐变得透明,一点点淡化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语句已经逐渐变得支离破碎。他回头,只见姬轩辕也正在看着自己,那双一向盛满了星辰的漆黑眸子里此时却黯了光芒。姬轩辕依旧在笑,可事到如今长柳突然却觉得很烦。他伸出半透明的那只还没来得及破碎成星点微光的手,触及到对方的嘴角,抹去了那弯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弧度。


微光触碰到对方的同时,便犹如落入碧海的雨露,瞬间便融了进去。


都是自己的话……就不要这么逞强了吧。


毕竟私心,本身就是泡沫一般脆弱的梦境罢了。


——又是何苦。


光华散尽,当姬轩辕再度凝神看向自己身边的那片空地时,上面早已经没有了长柳的影子。


12.

当姬轩辕随着北洛三人走出鹿溪,正要离开赤水之际,他回头看向了山顶的那座草屋。


净化后的赤水恢复了它草木秀丽的原貌,魔气消散,温暖的阳光自苍穹折射洒落,浮光跃金,璀璨夺目。


姬轩辕不免眨了眨眼。


他想着这场梦中之梦也许真的是做的太久了,久到一直到醒来后的这一刹那,他才意识到那里原本就应该是空无一人。


怎么说呢……


好像有点惆怅。


13.

“……”


其实长柳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分身,使命也好存在也罢,这种理所应当的必要性应该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宣告结束了才对。


可真当他再度睁眼,而整座鹿溪实打实地映入了眼帘时,饶是冷静如长柳,也不免流露出了三分讶然。


起身,转头,在他身边,很明显造成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姬轩辕此时正悠然地弹着他那把古老的胡琴,神情惬意。


寒风凛冽,此时的鹿溪也早已经不复他印象中那般模样了——原本淙淙流淌的清澈溪水悉数冻结成冰,漫天飞雪,山川树木银装素裹,鹿群不知所踪,一副万枯萧然的景象。


除了身后那株雪压梅花开得正盛,传来阵阵幽香。


直到这时,长柳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消失得太久了。久得一切都走到了结束的时候。


他不知道在他归于本体的那些日子里姬轩辕和北洛他们发生了什么,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经历——但如今看来,一切应当早已是尘埃落定。


姬轩辕的梦,也已经到达了即将醒来的临界点。


“离北洛他们前来送行应该还有一段时间。”许久,长柳听见姬轩辕这样悠悠然地说着:“所以这段时间里够我们聊上好久了。”


长柳扭头看他,一时间里说不出话来。


“你就要醒了。”


“是哦。”


“那此时你的精神力应当是最为虚弱的时候,为何还要将我再次分离出来?”


他盯着他,目光灼灼。


一时间里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长柳不言,姬轩辕不语,唯有古乐寒风交相织错,梅花暗香清幽迷离。


——又是半晌。


“大概是等得太无趣了,想找人说说话吧。”


姬轩辕的回答依旧意料之中的模棱两可。


于是长柳低头,还是没忍住默默叹息了一声——即使他能够猜得八九不离十……可这种情况下,他又能存在多久呢。


“结束了?”


“嗯,结束了。”


“我回到了西陵之下的身体里,扭转了由巫炤的丹书骨劾所改变的阵法,从而净化了西陵……而且巫炤也和缙云也有了他们的决断。”


我们存在得已经太久太久了,我放心了,这也许已经足够了。


“看来你在离开梦境的这些日子里,在人间见识到了很多啊。”长柳感叹。


“后生可畏,更何况他们无可挑剔地优秀。”姬轩辕转头看向经久未见的自己,指尖拨动琴弦划出一道悠扬的尾音:“你也早就意识到了不是么。”


长柳没有否认,他只是遥望着整座冰封的鹿溪——雪花飞扬,万里寒霜。这是姬轩辕原灵境逐渐崩溃的印象显现。


“愿我人族,于此魂梦江海、万古河山之间,星火世传,奋飞不辍。”


真是骄傲的愿望啊……这一许,就是四千年。


“可惜的是,我终究是来不及去更多的地方看看了。”


“轮回井。”长柳言简意赅。


“噗……”姬轩辕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将手中的古琴放在了雪地上,抬头与长柳一齐凝望着漫天的飞雪:“我是真的很庆幸,那个时候拒绝了伏羲的所谓好意。”


为人而来,为人而去。并没有什么不好。


“……”


而这一次,姬轩辕没有听见长柳的回答。


鹿溪的彼端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一阵踏雪而来的脚步声,连通着赤水与鹿溪的梦境裂缝被人为地打开了。一朵梅花轻轻从枝头坠落,停留在了姬轩辕单薄的肩上。


于是他不再说话。


微笑,重新坐好,在冰封的雪岛上弹起了胡琴,孑然一身。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又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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